二十年来的高等教育扩招,其成效是有目共睹的。普通高中升学率从1998年的46.1%跃至2016年的94.5%,大学教育从精英化迈入大众化的轨道。高职教育借此东风也得到快速的发展。高职学校由1998年的近百所猛增至2017年的1254所,高职(专科)院校招生351万人,占普通本专科招生总人数的47%(中国教育统计年鉴1998年、2017年),已经占据高等教育的半壁江山。
可是,我们也看到,虽然高职的培养方向是为一线服务的高层次管理、技术人才,但是扩招并没有很好地填补中国技术工人的缺口。据全国总工会报道,2017年我国的产业工人队伍中高级技工占比仅为5%,与发达国家40%以上的数据相差甚远。因此,我们不禁要问,为何高职扩招二十年却没能解决技工荒的问题?
高职的政策变迁:从规模扩张到质量提升
高职发展的二十年,经历了规模扩张和内涵建设两个阶段,但是在技术工人的培养方面,仍存在不足。
高职院校的前身是改革开放之初设立的短期职业大学。1978年,邓小平在全国教育工作会议指出,应考虑扩大农业中学、各种中专、技校的比例,标志职业教育开始“恢复”。1980年发布的《关于中等教育机构改革的报告》,强调“改革中等教育结构,发展职业技术教育”;1982年国家把发展职业教育写入宪法。1985年《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强调“发展职业技术教育要以中等职业技术教育为重点…逐步建立一个从初级到高级、行业配套、结构合理又能与普通教育相互沟通的职业技术教育体系”。,这意味着计划经济时期所推行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被否定,职业教育回到制度化、正规化的发展体系之下。面向精英的普通教育与面向工农子弟的职业教育开始分立并行发展。当时,尽管中等职业技术教育是主导方向,国家也在1980年代初推动短期职业大学的建立,这些学校实行“走读、收费、短学制、职业性、不包分配”,与普通高校区别开来。
1999年,教育部发布《关于做好1999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大规模安排10万人专门用于高职教育的招生,高职从此进入规模扩张阶段。当时,在亚洲金融危机和国企下岗的背景下,国家为了缓解就业压力采取高校扩招的政策。另外,国家开始考虑把教育作为一个产业纳入国民经济的链条之中,刺激居民使用储蓄存款,拉动内需。当时的扩招采取的是“三不一高”的政策,也就是毕业生不包分配,不再使用就业派遣报到证,国家不再统一印制毕业证书内芯,以学生缴费为主。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1998、2006年,高职院校的数量从1998年的101所,飙升到2006年的981所。
可是,高职招生的量变未必直接带来质变。2004年,“民工荒”开始席卷沿海地区,其背后实质是技术工人的短缺。从2006年开始,教育部推动高职教育从规模发展转向内涵建设,将就业率及就业质量作为衡量高职院校绩效的主要指标,遴选百所国家示范性和骨干院校。另外,为了加强高职的“职业性”和“应用性”,2011年,教育部将高职高专处从原来的高等教育规划司划归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
技术人才培养的瓶颈
但是,这小部分的示范单位难以拉动多数院校的发展,主要受制于经费这一长期薄弱环节、人才培养重白领轻蓝领的导向,以及理论与生产实践的脱节。
经费短缺
高职院校经费投入结构中,财政性教育经费与学费占比接近9成,其中,公共财政投入比重超过5成。2014年,中央政府发布《关于建立完善以改革和绩效为导向的生均拨款制度 加快发展现代高等职业教育的意见》,要求2017年全国各地高职院校年生均财政拨款水平应当不低于1.2万元。当年,教育部在全国开展职业教育改革发展情况专项调研,发现大部分地区高职生均拨款只相当于普通本科高校的50%左右,但事实上办好职业教育需要有大量的实验实训设备、教师培训和校企合作等方面的资金投入,其办学成本远高于普通教育。截至2016年,地市属公办高职院校未达标的比例达到38%,行业(企业)属公办院校未达标的比例达到67%。
许多中西部的地方高职只能通过负债来发展。据我们了解,位于中西部地区如兰州的一些高职院校负债上亿,已经严重影响到图书馆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以及学生管理和活动经费,只能通过疯狂扩招收学费来弥补缺口。近年来媒体曝光一些职业学校的违规事件,兰州、云渝和四川宜宾等地的职校,成为“输送学生工”的包工头,以实习的名义把学生输送到沿海地区的工厂做廉价劳动力。尽管2016年颁布的《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已表明,实习岗位应符合专业培养目标要求,与学生所学专业对口或相近,以及顶岗实习原则上不低于本单位相同岗位试用期工资标准的80%。可是由于学校经费不足以及利益的驱使,不少职校毅然罔顾法律,铤而走险。
重白领轻蓝领
目前,中国经济已经进入“新常态”的发展阶段,但高职扩招的势头不减, 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2014、2017年,高职(专科)毕业生人数从2014年的318万增至2017年的352万。可是,这些毕业生在制造业就业的比例却呈下降趋势, 从2013届的28.3%下降到了2017 届的21.1%。这无疑使结构性失业问题——“白领”过剩、技工紧缺的比例失衡更加严峻。据报道,2018年陕西有152所高职院校理工类招生零投档。其实,这个问题早已在1999年的扩招潮中浮出水面,当时各地高职院校增幅最大的专业,主要是管理学、经济学、教育学等办学成本较低的专业。
“中国制造2025 ”发布之后,高职院校的工业机器人专业呈井喷式发展,见下表:
可是,简单的新专业开设并没有解决“技工荒”的问题。我们调研发现,贵州省在2015成为全国大数据中心后,当地高职院校也跟风开设相关专业课程。如某民办高职在2017年开设了大数据、智能产品开发和工业机器人应用等专业。每个专业计划招50人,结果只收了不到10名学生。由于机器人专业实训设备投资大,到目前为止,学生已经结束两年的学习,实训室还在规划中。而贵州是个农业大省,农业占GDP14.6%,远高于全国7.5%的水平。可是学校的农口专业却吸引不到学生,不得不被取消。
受“应试教育”思想的主导,职校常常被标签为“差生集中营”、“混日子”场所。可是许多高职学生并不认为他们比本科生差。比如,小明,一名在陕西某高职学校读机械制造与自动化专业的学生,这样说道:
“其实啊,考学嘛,就像坐火车一样,可能一本的学生是坐卧铺,二本的学生坐软卧,三本的学生坐硬座,可能专科学生是站票,但是啊,终点是一样的,只不过是过程不一样。”
小俞在兰州学习电子商务专业,强调职校生比本科生有更强的动手能力:
“我们的老师说学汽修的一个本科生,他安一个发动机安不上,一个中专生过去直接就给它安上了……一个本科生和一个专科生同时去找工作的话,公司要什么东西,我(专科生)可以立马做出来,他(本科生)得去翻书……”
虽然目前高职学生需要考取高级技工证甚至技师证,但是这些证书的社会认可度不高,也没有与工资挂钩,所以优秀的学生大多希望走困难的专升本的道路。
社会上“重白领轻蓝领”的思想也影响着学生的学习导向,比较明显的是学技术为了不当工人的倾向。因为大部分职校生是二代农民工,不想重蹈父辈的道路。小锋高考考砸了,本来决定不继续升学。暑假第一次离开老家甘肃,到母亲之前打工的深圳电子厂工作。他觉得这个经历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
“感觉太累了,真的跟马达一样,你一天都得动,然后就没有思想,因为他不需要你去想什么东西,就一直反反复复的,每天早上7点钟到晚上7点钟,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吃饭。特别辛苦,因为工作是要一直站的,是流水线。”
后来,他选了电子商务专业,觉得这个专业不用下工厂。“怎么说呢,我不想以后的生活一直是那个样子。”
对于一些已经在制造业大类专业读书的学生来说,当白领也是他们的首选。小彭, 陕西某职校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的大三学生,梦想着毕业后进设计部门,而不是进车间,以“完成一个蓝领到白领的升级”。
理论与生产实践脱节
对蓝领工作的轻视会影响到对生产工艺的技能培养。目前,职业教育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理论与实践的脱节。而要实现“中国制造2025”先进制造业的目标,除了需要掌握理论知识、主攻研发的科技人才,更需要扎根车间一线、具备丰富技能经验的技术工人。只有这样,制造业才能逐步完成核心零部件、先进基础工艺、关键基础材料和产业技术基础方面(“工业四基”)的突破。
生产工艺的开发需要有多年车间生产实践的技术工人完成。现在不少高职院校已经开设了与先进制造业相关的专业。以工业机器人专业为例,在位于发达地区、得到更多财政支持的高职院校,学校已经注意到实训室应模拟车间的实际生产场景,不能仅仅购置几台机器人,必须要配备工作站。但是,一个工作站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一个系一般仅可能负担一个工作站。
我们观察到,2015年以后,不仅工业机器人的专业井喷,各院校参加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的势头也高涨,并且出现产业化的趋势,设备供应商进入组委会,成为承办方。这一现象导致的后果就是,学校为了拼名次,必须购买比赛专用的工作站。但是其竞赛导向不利于培养学生生产工艺方面的技能。工业机器人大赛的工作站主要任务是码垛和分拣,培养的是学生的编程逻辑思维,但是焊接、打磨和抛光等技能,是学生无法通过该工作站学习到的。
广东某机器人培训学院,一直尝试与职校合作,把生产工艺的培养融入到实训当中,其负责人提到:“虽然学校组织师生团队参加一些机器人竞赛,但是都只是用电脑建模仿真,不是真正的应用,所以就算拿了第一名,学生还是掌握不了真正的工艺。”随后,他以打磨的工艺为例,说道:
“院校教学,不需要节拍,但是我们给终端客户做,第一要求节拍,新砂轮的切削力大,所以刚开 始转速要慢一点。到后面磨了20个、100个产品之后,切削力就不足了,靠什么弥补呢?必须提高节拍,加转速。这里面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了。要想把打磨的东西彻底搞明白,并非一两个月 能全部搞定的。”
结语
“中国制造2025”计划推动着产业升级与先进制造,但是技术工人的短缺已公认将成为升级的瓶颈。高职的扩招,虽然经历了规模扩张和内涵建设两个阶段,却面临经费短缺、重白领轻蓝领及理论与生产工艺脱节的矛盾,难以担起培养技术工人的重任。
为了改善高职院校的技能培养体系,本文建议:第一,中央增加对高职的资金投入,尤其是在购买实训设备方面。具体做法可以效仿社保中央调剂金制度,让沿海劳动力“收益”省份承担内地“做贡献”省份的人才培养支出;第二,消除高职与普高院校录取分数线的差异,使它们真正成为两个平行的教育体系,帮助职业学校去污名化。对选择制造业大类的学生实行奖学金或学费减免制度,以吸引更多优秀毕业生从事制造业的工作;第三,加强学生实习的立法管理,要求大中型企业建立现代学徒制,使实习生免于沦为廉价劳工。技能竞赛避免流程化和产业化,要重视培养学生的生产工艺技能。
只有树立“劳动光荣”、“劳动创造价值”的思想,技术工人才能真正得到社会的认可。